​曹雪芹、王立平和陈力的《秋窗风雨夕》

曹雪芹、王立平和陈力的《秋窗风雨夕》

作者：张丽钧 特级教师 作家本文转自“丽钧作文”

春日里见到王立平老师，忙呈上了我10年前写他的文字。

老先生看了说，你还不认识我就写我了？我笑了，天下谁人不识君啊？

饭毕，有人开始献歌，正是那首最得我心的《秋窗风雨夕》。但，我听过不下20人唱这首歌，挑剔起来，自然句句到肉。

王老先生却是好涵养，默默地听，平静的脸上彻底隐去了表情。我心里这个急——您倒是抨击一两句呀！没有，始终没有。

之后建了个群，不断有人发来老先生的经典作品，自然也有不同版本的《秋窗风雨夕》，其中陈晨女士对歌曲的京韵演绎，尤其令人倾倒。

才知道王老先生居然还是文章高手、摄影高手、书法高手，用“一艺通、百艺通”形容之，丝毫不为过。

好了，不再赘言，有请曹公和王老的作品闪亮登场！

QIU CHUANG FENG YU XI

秋窗风雨夕

秋花惨淡秋草黄，

耿耿秋灯秋夜长。

已觉秋窗秋不尽，

那堪风雨助凄凉！

助秋风雨来何速？

惊破秋窗秋梦绿。

抱得秋情不忍眠，

自向秋屏移泪烛。

泪烛摇摇爇短檠，

牵愁照恨动离情。

谁家秋院无风入？

何处秋窗无雨声？

罗衾不奈秋风力，

残漏声催秋雨急。

连宵脉脉复飕飕，

灯前似伴离人泣。

寒烟小院转萧条，

疏竹虚窗时滴沥。

不知风雨几时休，

已教泪洒窗纱湿。

当年读《红楼梦》，爱到心头滴血的诗，竟不是《葬花吟》，而是《秋窗风雨夕》。

清楚地记得，我逐句查数过全诗中哪句带了“秋、窗、风、雨”四字中的哪一字；并且，我用心地背诵过它；每年一到秋雨连绵时节，心里一准会吟诵起“秋花惨淡秋草黄，耿耿秋灯秋夜长，已觉秋窗秋不尽，那堪风雨助凄凉……”所以，于我而言，真正的秋风，不是打从夏末吹来的，而是打从《秋窗风雨夕》的字里行间丝丝缕缕汇聚而来的。及至后来，听到王立平先生为《秋窗风雨夕》谱的曲，欢喜得紧。只听了一遍，就差不多会哼唱了。记得王立平先生曾说过，曹雪芹在《红楼梦》中几乎把什么都写清楚了——建筑、家什、花木、衣饰、饮食……唯有音乐，“一个音符都没有”，只能“无中生有”地创造。凭空为《红楼梦》中的十几首诗词谱曲，又要谱到每个“红迷”的心坎上，谈何容易？但是，王先生说，只要能将自己的名字与曹公的名字并写为“曹雪芹词，王立平曲”，“上刀山、下火海，也值了！”

他哭着、笑着、疯着、魔着，整整写了四年……曹诗与王曲，契合度那么高。以至于让我觉得，《红楼梦》问世二百多年来，一直是天缺一角，直到等来了“把全部才华都献给了《红楼梦》”的王立平，我们头顶那胭脂色的穹隆，才真正完满起来、嫣润起来。如果说王立平是曹雪芹的知音，那么，陈力就是曹、王的知音。不能是李力，也不能是赵力，必须是陈力呀，还必须是那个时期的陈力呀。

王立平先生焚心泣血地把曲子谱好了，却苦于选不出能完美地演绎它的歌手。在否定了众多专业歌手之后，他寻到了名不见经传的长春一汽业余歌手陈力。当时的陈力，忍受着丈夫去世的悲恸，接过了这一宿命般的重任。她练唱时，女儿无比气愤，甚至气到不再跟妈妈讲一句话。因为在女儿看来，妈妈是万不该在此时唱歌的。女儿哪里知晓，妈妈是把寸断的肝肠都揉进歌中了呀……一个是泣血成书。一个是泣血成曲。一个是泣血成歌。三个泣血，其实都是在为林妹妹泣血。这些“泣血”撞在一起，使得悲戚惨怛的《秋窗风雨夕》具有了惊魂掠魄的力量。尘世间，唯有具备“灵魂相似度”的人，才可能真正彼此读懂。精神的血缘，可以跨越时空，将失散已久的亲人，紧紧绾结在一起。

秋雨中，我打了个寒颤，《秋窗风雨夕》旋即从心底姌袅而来。仿佛是，它一直蛰伏在那里，从去年秋天，一直蛰伏到今年秋天，只等我一个寒颤，它就携着比秋雨更寒的秋意，侵蚀了我，浇熄了我，捣碎了我。

“谁家秋院无风入，何处秋窗无雨声？”这“砭人肌骨”的秋风秋雨，它是来偷取人心上的青葱绿意的呀！吟唱一回《秋窗风雨夕》，我的生命就飘逝一缕。今秋这个吟唱的我，已不再是往岁那个吟唱的我……床榻间辗转难眠之际，耳畔是高一声低一声的《秋窗风雨夕》。我想跟这入骨的纠缠说声“再会”，然而，不能够的。它们抚遍我的周身，潜入我的三万六千个毛孔，令我于寒彻中顿然洞悉了尘世之纷扰——素日看重的，此刻想要撇弃；素日看轻的，此刻欲拥入怀。一个好的作品，真真具有宗教般的伟力啊！后来，又听了吴碧霞、郑绪岚、童丽、本市歌星们演唱的《秋窗风雨夕》。几乎每个人，只要唱到第一句“秋花惨淡秋草黄”的“草”字时，我就忍不住叹气了。陈力口中的那个“草”字，能黄到你心尖上、枯到你眉睫间；而她们口中的那个“草”字，或炫技、或蛊溺、或狎昵、或甜腻……唉，唱惯了甜歌的妹子，贸然尝试这苦郁的歌，又有那陈力在上，这不是自毁的节奏么？悲的力量其实是远大于喜的力量的。有人说，中国历史上没有真正的悲剧作品。还好，我们有个《秋窗风雨夕》。它带给我的痛感以及痛感后的审美快感，是《春江花月夜》之类的诗所永远不能给予我的。秋了。我看见许多音符，都随秋叶一同零落成泥了。而那风中兀自摇曳的一枝，愈显得风致旖旎。——听哦，是谁叩窗，向你嘘寒……